《利益區域》首先是一次關于聲與畫的實驗。在現實與主觀化的兩個空間中,二者分別具有不同的屬性,又精細地產生交互,與電影持續強調的空間元素進行結合,在多層面的變化中打通了不同的空間,完成了關于偽裝與真實的表達,甚至連接起了不同的“時空”。“空間”構建立體與平面、真實與虛幻、二戰與當代之中,在實驗之外更明確地引出了主題表達。
導演的心血無疑針對技術層面。嘗試著用純粹的聲音強調獨立的信息,并將之與畫面內容達成并列的存在感關系,對于觀眾的接收提出更高要求,也意味著更精細的聲音凸顯處理。同時,電影又不僅是技術嘗試,而是深度作用于主題性的表達,對于納粹德國社會群體性心理的展現。
它以魯道夫赫斯的一家人作為切入點,實際上卻由此構成了“納粹德國人日常生活環境”的象征,代表了整體民族與社會的狀態,氛圍的極度日常性恰恰帶來了對最廣大國民的“接地氣”之指代意義。而不同層面下“空間”的變化和交互,也指向了對納粹德國心境與代際繼承性的表達。
電影強調了始終不變的“掩蓋”,這是它想告訴我們的“真相”。這是屬于德國群體心境,對納粹這一民族歷史之態度的主觀性真相,而集中營里的客觀真相則是無需多言之事。這也對應了影片的主要設計,多重角度出發的“掩蓋后畫面表現”,以側寫為核心的表意系統便代表了“美化掩蓋”的民眾心境。它逐漸的動搖與破產是客觀的必然未來,對赫斯等人而言是如此,對當代人也不例外,而程度愈發“直觀化”、于性質而言卻堅守“間接側寫”的表意推進設計,則暗示著任何時代之人的主觀狀態:無論如何也不放棄“掩蓋”,差異只在于讓步的程度,讓步的目的也是為了“對最深度痛點部分的掩蓋”。
由此一來,電影從二戰德國人上升到了“當代人” ,做了代際的擴展,給出了“傳承“的升級。血腥的集中營變成了整潔的展覽館,它的整潔與赫斯妻子打造住宅的干凈方向并無區別,當代人的行為變成了對赫斯妻子的繼承,展覽館的環境也成為了當代的“赫斯住宅“,而焚尸爐的正面血腥則只是被取代的“當代集中營段落開頭”而已,當代人對其的處理就像赫斯眼中的“圖紙”。
展覽館意味著對事件的定義權,也是對殺戮的文明化呈現,當代人給出了柔化的集中營,也就裝點美化了猶太人被害的真相,就像他們對展覽館的“打掃清潔”一樣。在象征性極強的展廳全景里,他們重點強調了中央的“物品“展覽,而“人”則是側面墻壁上的“面目不清“,意味著當代對納粹定義與詮釋的簡單物化,與納粹自己的美化與正當化行徑沒有本質區別。赫斯在走廊里掩蓋著,并沒有任何的主觀改變,而時空另一側的當代人也是如此,他們是赫斯兒子在“下一代”屬性上的再延續。
導演無疑非常大膽,暗示了當代德國的深層“納粹化”。甚至可以說,他表現的對象也包括了接受如此解釋方式的全體當代人。這實際上吻合了如今的世界現狀,即愈發走向表面化與極端化的民族--甚至民粹--主義,所有人都在試圖包裝、美化地詮釋它,動輒曉以大義之名,從而帶著世界完成了對混亂年代的“開倒車”,反全球化與當代化進程。
然而,無論人們如何美化自己,絕對的真相卻是不可撼動的。在電影的結尾,環境依然以純色的狀態出現,二戰的走廊與當代的展覽館都籠罩在白色之中,在現實層面下無效了赫斯與當代人的行為。而在最后,一切更是回到了電影的開頭,純粹的黑色與詭異的音樂。它的首尾呼應意味著時代發展的逆流回潮,其本身也正是由“超現實”表現的“現實”。它在序幕時是超現實,而在我們經歷全片的表達后,就會意識到它對現實的反映,世界恰恰就是如此一般的“全黑”。
本片顯然具備了極大的操作難度,它貫徹了“側寫”的信息傳達概念,用聲畫的屬性與交互結合、現實與幻境、空間內的信息與構圖,等等諸多手段,延續性地讓它們產生變化,完成了對“側面表現”的豐富化,同時又在不正面揭示現實真相的大前提之上,實現了對真相表現程度的逐漸加大。
最重要的優點是,它的概念很高,技術難度很大,卻絕非炫技,“側寫“的目的是表現納粹德國美化自我行徑的心理,并完成對其失敗結果的表現,一切都高度貼合、服務于主題表達。并且,它的主題表意無疑是非常確切而細化的。首先,它展現了德國人從上到下的“自欺欺人”,他們美化著自己的行為,輕描淡寫地認知與“釋義”猶太人的情況,淡化自己的民族壓迫本質,只突出“創造美好德國”的愿望。這是納粹對德國民眾的蒙蔽,也是民眾對自己的欺騙,同樣是德國對世界的謊言。片中提及的世界杯,以及同樣目的的奧運會,德國對其他國家在開戰前的和平說辭,都是如此。
作為這一點的展開詮釋,“只看到自己”的視角立場局限性,正是普通德國人被納粹黨蒙蔽與影響之后“成為納粹者”的思想結果,也是他們愿意不惜一切支持到甚至付出生命的根本原因。他們只看到自己的美好,并真心認為納粹是正確而光明的。他們打造了自己的“專屬區域”,只符合自己的“利益”。這個區域既是現實目標下的完美德國,也是他們自身留出的內心余地。
這讓本片的批判對象放大到了整個德國民眾,顯然非常大膽。從風格上講,他對畫面構圖的精致設計讓人想到了韋斯安德森,但顯然比后者更富于畫面的寓意表達含量,而不僅僅是一種美學追求或個人標簽,更沒有停留在形式主義上。
它的主旨是反思,揭示了德國對于自身極端民族主義行為的群體性與日常性,呈現出了與絕大部分同類電影截然相反的呈現邏輯與落點:對黑暗毀滅進行背景式側寫,帶來了德國民眾對此間一切的無視,從而更直接地揭開了全民族的真正殘忍之處--不是有意識的壓迫,而是習以為常與人為屏蔽之后徹底的無意識,他們將殘害當成了不需要特意關注的生活背景,就像一棵樹或一陣風聲一樣,而這也不僅是納粹所為,是由選舉納粹并傾力支持其政權的全民共同釀成。
最具有勇氣的顯然是影片的當代性。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,哪怕是最政治不正確的納粹,也會以民族主義的極端化而得以再現。就像電影中逐漸破除而又始終殘存于“表面掩飾“的各種環境空間那般,他們營造出了一個只利于自己的“區域”,而這種區域必然會破敗,正如“真相”于客觀層面的逐漸顯露一樣。比之二戰時期,人沒有變化,結局也不會有什么不同。